如是我闻,佛教那些事儿(第八部分)
唐高宗年间,达摩的第五代传人弘忍举行了一场特殊的考试,目的是为了考验他两位高徒对佛法的理解,这两位高徒于是分别作了一首偈(也就是佛学中的诗文)
。神秀的偈如下:
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
慧能的偈如下:
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神秀与慧能这两首偈,显然是针锋相对的。对于如何修行佛法,神秀主张要勤坐禅,慧能却觉得没必要,这在当时佛学界可是属于离经叛道,他的依据在哪里呢?
答案就在慧能的《六祖坛经》中。
《六祖坛经》的核心理论可以归纳为“三无”:无相、无念、无住。
所谓“无相”,就是超越客观世界,因为诸相非相,你看见的相都是表相,都是虚妄,所以你要看破——大家现在知道,这个和《金刚经》的“无相论”是一脉相承的;
所谓“无念”,就是超越主观心念,换句话说,要一切顺其自然,不要去刻意为之,是一种积极但被动的心态,来者不拒,去者不留,比如泰山崩于前,不是要你不变色,你该变还是变,但是变完之后该吃吃、该睡睡,丝毫不受影响,一点都不care,这个叫“无念”——是不是让你想起了《庄子》;
所谓“无住”,就是一种随缘的状态,这个不好理解,我做一个比喻,就好像自己是一面镜子一样,万事万物都会映在镜子中,但是都留不下一丝痕迹,这叫做“用心若镜”,“无住”指的就是这种状态。
请大家记住“用心若镜”这个比喻,这不是我的原创,发明权在庄周那,《庄子·应帝王》曰:“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”
拿来解释“无住”的状态是最合适不过的了,巧合的是,程颢、程颐和王阳明也同样有着类似的比喻,儒、释、道不约而同的都认为人心的修为应该要达到镜子般的境界,这真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。
慧能之所以反对坐禅,是因为他觉得坐禅其实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行为,这与他的“无念”思想相背离,那么慧能是怎么得出“无念”这个思想的呢?他的思想源头在哪里?
在说竺道生的时候我曾经埋过一个扣,说他和慧能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现在我们讲完了《六祖坛经》的“三无”后,来看看这个联系是怎样的:
1、从《金刚经》的“无相论”衍生出了《六祖坛经》的“无相”。
2、从《大般涅槃经》的“佛性论”衍生出了《六祖坛经》的“无念”,因为众生都有佛性,那么顺着佛性走,不要去人为地干涉它,就是“无念”。
3、竺道生基于“佛性论”做出了“顿悟论”的推演,顿悟后所达到的一种状态被《六祖坛经》提炼成为“无住”。
现在是不是清晰了很多,从法统上来讲,慧能是继承了达摩一系的,可是从思想上,他却是继承了竺道生一系,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的。
好,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神秀和慧能的佛偈,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他俩真正的差别在哪?可以这么讲:
1、神秀着相,慧能无相。神秀很执着于身和心,时时以菩提树和明镜台为标杆,但是慧能知道,身和心、菩提树和明镜台都是空的,所谓四大皆空,他们都是缘起缘灭的集合体而已。
2、神秀刻意,慧能无念。神秀每天勤奋刻苦,一举一动都充满着人为的痕迹,而慧能什么都做,却也什么都不做,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佛性来运作,不强加任何主观的意念。
3、神秀不忘,慧能无住。神秀心里总有个“尘埃”的影子,所以一直在“拂拭”,而慧能心里没有尘埃,没有菩提树,没有明镜台,什么都没有,空空如也,所以无处惹尘埃。
神秀是属于普通人的修行,认为佛是在遥远的彼岸,需要靠自己不停地努力才能到达。
而慧能是属于天才的修行,认为佛就在自己心里,和自己只有一层薄纱之隔,只需要一个契机来捅破这层薄纱,就可以顿悟成佛。
如果要为他俩找渊源的话,神秀的源头在上座部那,慧能的源头在大众部那。
我们还可以拿镜子作比喻,神秀认为人心就像一面镜子,需要时时刻刻地去擦拭它,才能照清世界,只要有一刻懈怠了,镜子便会染上尘埃,无法照清世界。
而慧能也认为人心就像一面镜子,但不同的是你不需要擦拭它,因为它从始至终都是干净的,你之所以认为它脏了,那是因为你没有看破这一点,以为落了尘埃就是变脏了,但其实它一直干净着,从来没有惹上一粒尘埃。
神秀是一直在做加减乘除,而慧能只做了一件事,叫归零。
所以说,慧能对佛经不但有传承,还有发展,他把佛教的各种概念都做了唯心主义的处理,即所谓天堂、地狱无非是不同的心态而已,学佛无非就是修心,《六祖坛经》的原话是:“随其心净,则佛土净。”这个改动直接开启了禅宗的新风貌,也间接影响了后来的朱子理学和阳明心学。
但是,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,慧能认为菩提树是空,明镜台是空,身心空,尘埃空,唯独没说那个“佛性”也空,他和神秀其实都认可佛性的存在,只不过一个说要逐渐唤醒,一个说要当头喝醒,然而佛陀却说“诸法无我”,既然“无我”,哪来的“佛性”?
尽管看起来神秀离佛陀最远,慧能离佛陀最近,但其实神秀和慧能都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佛陀最原始的思想,文章的一开篇我就说过,佛陀思想的原点是“缘起性空”,他的基本立场是反对婆罗门教的,所以有了“三法印”。
婆罗门教从梵天那里提炼出了“梵”作为永恒的存在,于是有了“梵我合一”的教义,佛陀一生都在破除这个“梵”以及那个“我”,可是后世的佛教徒却从佛陀那里提炼出了一个叫“佛”的东西作为永恒的存在,不论是渐悟还是顿悟,坐禅还是不坐禅,本质上的逻辑都是通过“我”的修行来成为“佛”,换句话说,就是“佛我合一”。
从达摩到神秀,从竺道生到慧能,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殊途同归,都契合了婆罗门教“梵我合一”的思想,而在儒家阵营里,我们同样也惊奇的发现,不论是朱熹的理学,还是王阳明的心学,他们都是在苦苦地追寻那个“天理”,朱熹认为它在身外,而王阳明认为它在心里,尽管思路完全相反,但他们都奔向了同一个目标,叫做“天人合一”。
这实在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!
本篇为“千古名将英雄梦”特约作者“大器晚橙”所作,未经作者授权,禁止转载